摘要：
... 9个多小时的马拉松式会议后，以色列安全内阁于当地时间8月8日清晨批准了总理内塔尼亚胡关于以军接管加沙城的计划。这被视作战争的重大升级。
据新华社报道，多数内阁成员还支持结束加沙地带冲突的5个条件：巴勒斯坦伊斯兰抵抗运动（哈马斯）解除武装；释放剩余的50名被扣押人员，其中20人据信仍存活；加沙地带非军事化；以色列对加沙地带实行安全控制、建立非哈马斯也非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的替代文职政府。
报道说，尚不清楚为何这份声明仅提及接管位于加沙地带北部的加沙城，而非内塔尼亚胡此前宣称的控制整个加沙地带。有分析认为，以军方反对政府之前的计划，这是保留双方意见的结果。
在美国中东项目（US/Middle East Project）智库负责人丹尼尔·利维（Daniel Levy）看来，内塔尼亚胡基于个人政治需要提出这个计划，但军方并不赞同，该计划也不是施压哈马斯回到谈判桌的策略。
利维曾是以色列前总理拉宾和巴拉克时期的巴以和谈代表、原以色列总理办公室高级顾问，也是美国政策界主要进步犹太团体的领导者之一。他对澎湃新闻（www.thepaper.cn）分析称，以色列的政治环境和西方国家的纵容，让内塔尼亚胡有更多回旋余地，可以不顾后果地推进战争目标。
与战争相呼应的，是近期震动全球的加沙儿童和以色列人质的“饥饿画面”。英、法、加等多国有意在9月的联合国大会上承认巴勒斯坦国，美国部分共和党人开始转变对以色列的态度。
利维认为，国际舆论压力应化为落地的具体措施，从根本上改变巴以不对等的局面。这种舆论转变也意味着，中东地区和巴以关系迎来了关键时期。
当地时间2025年8月8日，加沙城，流离失所的巴勒斯坦民众在被战争破坏的建筑物附近搭建帐篷作为临时避难所。视觉中国 图
以色列面临人力和资源问题
澎湃新闻：8月7日，以安全内阁全体会议批准内塔尼亚胡关于以军接管加沙城的计划。这个计划的可行性有多大？内塔尼亚胡为何会转变军事战略？也有观点认为，这是以色列施压哈马斯回到谈判桌的策略，您如何理解？
利维：目前还不清楚计划是否可行。显然军方不认为这是个好策略，因为现在预备役人员筋疲力尽，还有严重的人力短缺。这一计划还意味着以色列要承担更多管理责任，涉及人力、财政成本。
（以色列设立）加沙人道主义基金会（GHF）是一场公关灾难，可能会进一步瓦解以色列残存的国际声誉。
内塔尼亚胡提出这一想法，可能还有其他原因，比如他希望从和（以军总参谋长）扎米尔的冲突中获益，让后者成为“替罪羊”。他可能正在为“为什么下一阶段的战争不会实现所谓全面胜利”找借口，声称自己采用了其他替代方案，或扎米尔没有投入足够精力。
考虑到以色列曾就施压哈马斯采取一切办法，这个计划不会改变后者的立场。
哈马斯已经离开谈判桌的说法也不准确。实际上，以色列阻碍了谈判，内塔尼亚胡是达成停火协议的障碍。根据协议，将释放被关押在加沙的以色列人质，这也是为什么人质家属表示抗议。
（以哈）两次短暂停火，释放大量被关押的以色列人，但内塔尼亚胡在2023年12月、2025年3月两次结束停火，拒绝永久停火，导致和谈前景黯淡。
澎湃新闻：有分析认为，内塔尼亚胡想继续战争，是为了维持执政联盟、拖延腐败案审判，您怎么看？内塔尼亚胡此前一直向极右翼势力让步，这些人对战争的影响有多大？以色列政府会否更右倾化？
利维：内塔尼亚胡成功地成为长期战时领导人，巩固了执政联盟、拖延了诉讼，这比同意停火更容易。最重要的是，政府的意识形态是完成第二次“灾难日”（Nakba），即驱逐巴勒斯坦人。
（新一轮巴以冲突爆发以来的）22个月里，内塔尼亚胡不断试探如何不承担重大后果和成本，逃脱惩罚。尽管一些西方国家改变了态度，但仍纵容以色列、实施共谋政策，因此内塔尼亚胡有巨大回旋余地。
极右翼政党很大程度上影响了内塔尼亚胡的政策制定，政治上他对这些党派负有责任，包括帮助（财政部长）斯莫特里奇和（安全部长）本-格维尔（两位极右翼政客）建立联盟，但他所在的政党利库德集团，意识形态上也致力于推动（设立）定居点、种族清洗、种族隔离。例如，22名以色列政客签署联名信，呼吁国防部长允许犹太人在加沙北部重新设立定居点，其中12人来自利库德集团。这并非政府变得更右倾，而是基于现有政策走得更远。
从一开始，极右翼（在加沙）看到了这么做的机会，所以他们进行破坏、集体惩罚（当地民众），有意残忍地阻止或仅允许少量人道主义援助进入加沙，引发饥荒。
澎湃新闻：以色列安全内阁中观点不同：战略事务部长德尔默、财政部长斯莫特里奇、安全部长本-格维尔等支持继续扩大战争，外交部长萨尔、总参谋长扎米尔支持继续努力达成停火协议。这种分歧如何影响以色列政坛？左翼或中间派能否制约极右翼势力增长？
利维：必须对扎米尔的态度持保留意见，他并不是反对占领加沙地带或约旦河西岸，以色列仍追求实现更广泛的战争目标。
内塔尼亚胡和扎米尔之间的争论，是以色列体制中另一个核心议题：即所谓“内塔尼亚胡和深层国家之间的斗争”。他试图替换司法部长和法官，已经换了许多安全、警察机构的负责人，通过此举巩固对政坛的控制，让他难以被罢免。
有些奇怪的是，扎米尔由内塔尼亚胡本人任命，且本轮冲突爆发时他还不是总参谋长，有更好的公众信誉。若他辞职，对内塔尼亚胡来说可能是个问题，但不清楚这是否会发生。
以色列政界存在各种观点。有人认为，继续战争只会给自身带来更多问题，只有通过停火谈判才能释放人质，否则将破坏社会凝聚力。也有人看到，以军深入加沙后筋疲力尽的状态。
大多数中间派和中左翼政党没有提出明确的替代方案，除了民主党领袖戈兰（Yair Golan），他有相对更清晰的愿景。但以色列政坛内部的分歧和两极分化很明显，一旦外部施压，可能会出现变化。
澎湃新闻：扎米尔公开反对内塔尼亚胡计划，军方的顾虑是什么，是否有全面接管加沙的能力？内阁和军方的矛盾点在哪里？政府的目标和民众的诉求有什么不同？
利维：所有国家的军方都知道，多数问题无法通过军事手段解决，还需要政治计划。但内塔尼亚胡拒绝考虑后者，不论计划现实与否，因此拒绝巴勒斯坦参与加沙治理。
一批以色列安全部门前负责人呼吁结束战争，还致信特朗普采取行动。这些人认为，以色列的计划是潜在的灾难、严重的越界，在中东和西方引发了更多反对。
军方明白这场战争看不到头，但没有无限的资源和人力。如果接管加沙，肯定会让更多人质死亡、遇到武装抵抗。军方希望政府有计划，而政府想在结果不尽如人意时指责军方。
最难的是全面占领加沙后为当地提供福利和基本服务。这会加剧以色列人残忍、巴勒斯坦人苦难的形象。
与此同时，以色列继续对叙利亚、黎巴嫩采取军事行动并侵犯其主权，与伊朗的问题也没有解决。加沙问题引发了中东的愤怒，很可能会意外打开一条新战线。
一个值得注意的情况是，以军预备役人员不再参加预备役任务的比例很高，部分队组达到50%。此外，某种程度上以军正在成为雇佣军，（参战）实际上成为一些预备役军人就业和收入的主要来源。人们因为战争失去工作，政府则为这些军人支付费用。
当地时间2025年8月8日，加沙城，巴勒斯坦民众提着大桶和水桶走在被战争破坏的街道上。视觉中国 图
巴勒斯坦成为多元危机时代的代名词
澎湃新闻：最近加沙儿童和以色列人质的“饥饿画面”震惊全球，过去有过类似例子但没有真正解决问题，社交平台上的视觉冲击如何影响巴以问题的舆论？
利维：视觉内容一直很有冲击力，社交平台时代更是如此。至少这记录了以色列的行动，打破了西方国家普通民众的底线。如果把以领导层的计划和这些图像放在一起，显得很怪诞、残忍，有力地改变了人们对以色列的看法。
这在美国得到了印证。不仅是中左翼人士，共和党中一些有影响力的人正把“美国优先”同“以色列优先”对立，这些人表达了对以色列继续玩弄美国、损害美国利益的不满。但目前，以色列游说团体仍占据上风。
同样，在全球南方，巴勒斯坦成为了后殖民世界秩序不平等、不公正的象征，成为现在多元危机时代的代名词，犹太复国主义、支持以色列被许多人视为殖民主义的延续。
除非从根本上改变对巴勒斯坦人的态度，包括结束种族隔离、拆解犹太复国主义，否则只是社会思潮（Zeitgeist）的转变。
然而，以色列正利用西方领导层、建制派的立场，和社会思潮转变之间的差距，推行其战争目标。
澎湃新闻：内塔尼亚胡长期反对两国方案，对巴勒斯坦人采取强硬行动，导致加沙人道主义危机日益严重。但英国、法国、加拿大等先后宣布将在9月的联合国大会承认巴勒斯坦国，让以色列适得其反。“两国方案”能否由此更快落地？
利维：国际社会从来没有接受过，需要根本上改变巴以之间不对等的现实。除非以色列明白要为所作所为付出代价，否则不会改变路线，不向以色列施压无法实现和平。
虽然多国表态将承认（巴勒斯坦国），但考虑到巴勒斯坦处于以色列的非法占领之下，如果现状没变，那么毫无意义。
（承认巴勒斯坦国）有助于提高巴勒斯坦的法律地位，但做出承诺的国家更希望这是姿态，而不是采取有意义的行动。但对以色列的日益不满也意味着，如果现状没有变，会有更大压力要求采取进一步行动。
例如，全球南方国家组成“海牙集团”，推动制裁以色列，包括结束与以色列所有武器贸易、全面审查贸易关系、签证限制、抵制运动员、大力支持国际刑事法院、冻结以色列在欧洲的银行和其他机构的资产。
当地时间2025年8月8日，加沙城，巴勒斯坦民众走在战争受损建筑附近的街道上。视觉中国 图
以色列极端主义的新时代
澎湃新闻：目前，美以达成一致不再寻求短期停火协议，而是解除哈马斯武装、实现加沙地带“非军事化”、让所有被扣押人员获释的全面方案。您如何理解这一想法？
利维：目前不清楚美国和以色列是否就各自追求的细节达成协议。大部分所谓的巴以和平进程，实际上是以色列内部协商、美国充当“（为以色列辩护的）律师”提出立场，很少与巴勒斯坦人进行谈判。
以色列认为可以和美国联手，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巴勒斯坦人，但没有一直奏效，在哈马斯的谈判中就不起作用。以美的不合理目标在战场和谈判中都不会实现。
哈马斯也不是容易的谈判对象：引发本轮巴以冲突爆发的行动违反了国际法，由此受到制裁，但其立场能促成协议。以色列要求完全消灭哈马斯的立场，任何一方都不会同意。
要注意，如果特朗普确信（继续战争）对他没有好处，会坚持让以色列结束这一切。
澎湃新闻：您提到，超600名以色列前安全官员致信特朗普希望他施压结束战争，这会否实现？2020年特朗普曾提出解决巴以问题的“世纪协议”，但他推动斡旋时很容易在没有进展时暂时放弃，这次他能做成什么？
利维：许多前军方领导人明白，这场行动是一场灾难，以色列可能会最终为此付出实际代价。
这些人致信特朗普，可以理解为美国能相对较快结束战争，以色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依赖美国。没有美国输送的武器，以色列就无法继续战争、犯下罪行，也会面对第三国的外交和政治压力。
2020年的提议完全是“以色列-美国”的提议，以色列要求巴勒斯坦人同意永久的二等地位、不建国、被种族隔离，从未打算达成协议。
最后一个问题需要更长久地看待。如果巴勒斯坦更统一，有更具民意基础的领导层，有民族解放、自由和平等的战略，在谈判中会有很大优势。目前的巴勒斯坦领导层不符合任何一种情况，在其人民最困难时也缺席。
即使特朗普政府理解这些问题，但目前没有看到他们是否能专注于此，有耐心和决心。（美国中东问题特使）威特科夫处理的4个问题：加沙、伊朗和俄乌局势都在恶化。特朗普可以取得很多成就，但他必须寻求为巴勒斯坦问题提供合法的解决方案。
澎湃新闻：您曾是巴以和谈代表，如何看待现在的状况？现在是不是巴以问题的历史关键时期？
利维：描述当前局势，最恰当的说法是以色列极端主义的新时代，企图对巴勒斯坦人实行区域霸权。
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以色列缺乏现实主义态度。这很危险，地区内更多国家将视以色列为直接威胁，最终产生后果。
因此，这是巴以关系和中东地区的关键时期，也是地缘政治变化的时期。
以色列越来越依赖美国，但美国的全球影响力越来越弱，以色列在美国国内也越来越有争议。西方公众也对以色列失去了耐心。以色列所追求的目标冒险而不明智，很可能会产生反面影响，不太可能实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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