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科幻文学中,西方龙(Dragon)的故事比比皆是,但以中国龙(Loong)为主角的科幻作品却不多见。2018年底,两位青年科幻作家海漄和分形橙子因为共同的“寻龙”梦想走到一起,历时六年打磨出长篇科幻小说《龙之变》,试图用科幻的笔触重新定义这个民族图腾。
《龙之变》讲述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龙,作为一种真实存在的生物,在历史中与人类互动并长期蛰伏的故事。龙族伴随着少年主人公成长、觉醒,并最终承担起拯救人类的使命。据海漄介绍,小说中还有大家非常喜闻乐见的人类与大怪兽之间宏大战争描写。
虽然两人此前的短篇作品(海漄的《龙骸》《走蛟》和分形橙子的《潜龙在渊》)中有一些关于龙的生物学设定和郦道元的故事,但两位作家表示,新长篇并非直接续写前作,而是基于对龙文化共同的理解创作的全新作品,并对龙的设定进行了更加系统化的构建。

《龙之变》书封
“我们能不能去书写真正的、不是披着东方文化外皮的科幻,而是真正有东方文化核心的科幻?”分形橙子说,这是他们创作《龙之变》的初衷。从马小星的《龙:一种未明的动物》获得启发,到查阅《水经注》《旧唐书》等史料,两位作者试图构建一个龙族生态系统。在他们笔下,龙不再是西方童话中喷火的蜥蜴,而是与人类文明共生演化、最终觉醒拯救世界的古老生灵。
生于1990年的海漄是一名银行客户经理,2016年开始科幻创作。2023年凭借《时空画师》获得“雨果奖”最佳短中篇小说奖,成为继刘慈欣、郝景芳之后第三位获得世界科幻文学最高奖项的中国作家,著有《海漄怪奇故事集》。分形橙子是一位通信工程师,比海漄大五岁,其创作生涯始于2018年,从华为辞职后,他全身心投入写作。作品曾连续收获中国科幻银河奖、晨星奖、光年奖等二十余座奖杯,代表作包括《忘却的航程》《提托诺斯之谜》等。
“雨果奖”给当时的海漄带来了一些争议,但他并未止步于此。在创作这部长篇科幻的过程中,他说“会发现很多以往自己没发现的问题”。两位作家都认为,获奖的意义不仅在于认可和鼓励,更重要的是帮助他们摆脱创作孤独、建立创作社群,并促使自我反思和提升创作标准。
在回应科幻小说如何超越民族主义叙事的问题上,分形橙子认为,科幻文学以人类文明为主体,从宇宙视角来看,人类的纷争都显得渺小而可笑。
《龙之变》8月16日在上海书展发布。海漄说他去年第一次来书展,就很喜欢上海书展的氛围——“读者都非常热情,书展规模也非常大,是一个作者和读者零距离互动的平台”,并极力推荐分形橙子也来感受一下。在新作发布之际,两位作者与澎湃新闻分享了他们的新作品与对科幻创作的思考。
海漄和分形橙子在2025年上海书展发布新书《龙之变》。新星出版社供图
澎湃新闻:据说两位合写的缘起是因为你们二位对龙这种生物都很感兴趣,可以展开说说你们合写的经过吗?
分形橙子:我跟海漄是在一个线上科幻写作小组里认识的。因为我看过海漄写的一篇关于中国龙的小说,很巧的是我也写过一篇。当时我俩就聊了起来,我俩的兴趣点也比较相似。
我们已经忘了是谁先提出来要合写长篇的。有一个契机是,我们两个都读过很多科幻和奇幻小说,发现市面上面关于龙的小说基本上都是西方龙(Dragon),关于中国龙(Loong)的科幻小说却很少。加上我们两个都是科幻作者,对中国龙都有自己的一些构想、设想,在平时的聊天里我们发现彼此对于中国龙的理解是非常相通的,于是当时就决定合写一个关于中国龙的小说。
因为我俩工作都很忙,只是在平时聊天中去讨论、完善一些细节,到了2022年我们才开始动笔创作这篇小说。当时海漄列出了一个大纲,然后我们一起讨论、修订了大纲,决定分头来写。
海漄:科幻作者共同创作一篇小说是有先例的,但确实很多朋友也提醒我们难度很高。因为对于作者而言,特别是科幻作者,每个人都有自己非常强烈的表达欲,对不同的科幻点子和科幻设定都有独一无二的想法,其实是很难调和的。但我回想了一下,我和橙子之间的分歧很少。
我觉得促使我们共同创作还有一个很重要的原因是,我们有一些共同的经历。我俩早期都发表过科幻小说,后来因工作暂停创作,直到2017年到2018年生活和工作稳定下来后,又因重拾写作而相遇。我们发现彼此都受到马小星《龙:一种未明的生物》这本书的深刻影响,该书试图通过史料考据和田野考察来论证龙的真实存在。

《龙:一种未明的生物》书封
最初两年我们一直有一搭没一搭地讨论龙的各种设定,比如说龙是怎样一个生物,它是怎么可以飞的,它和人是怎么交流的,包括龙的生态系统,它在生态系统中是一个怎么样的生态位……这期间我们各自在写作道路上都获得了成长——橙子屡获奖项并在《科幻世界》等杂志发表作品,我的作品也进入了稳定的发表节奏。
后来我们列出了一个大纲。确实也是因为我是第一次写长篇,而且有一点点完美主义,所以这个大纲列得太详细,把里面的角色、科幻设定、科幻点子、每个章节的故事梗概都写了出来。我跟橙子合了一遍,橙子也做了修改之后,我们开始在这个基础上去写。
最近两年,我们开始基于大纲快速推进写作计划。一开始我们并没有说好分工,也没有说好是以谁的意见为主。确实我们都是创作者,我们写的每一段东西其实都是有自己的理由,都是自己的心血。但整个过程中,我觉得最重要的,就是橙子给予了我绝对的信任,允许我对他的文字进行大段删改以确保文风统一,避免了合著小说常见的割裂感。我认为这种默契合作是“天时地利人和”的产物。
澎湃新闻:有关龙的传说,除了马小星的《龙:一种未明的动物》之外还查阅了什么样的资料?
分形橙子:马小星老师的书已经列出了许多龙在中国古籍中的记载。我们还查阅了郦道元生活的北魏时期和唐朝时期关于龙的记载,以及当地出现龙记载的风土人情等资料。
海漄:马小星老师的书对我们有两方面影响:一是启发了我们对这种生物的兴趣,二是它本身就是很好的工具书,书中涉及大量关于龙的历史记载,而且都标注了出处和来源。我会通过他提供的索引发散思路查阅资料。写作时我有个习惯,会查相关论文,包括网上的硕博论文等学术性论文。通过关键词搜索,虽然不一定很准确,但会有引用目录,我会通过这种方式去找想要的内容。
印象深刻的有两个例子:一是橙子说的《水经注》中郦道元记载的龙的传说;二是《旧唐书·哥舒翰传》中的记载,我觉得特别有意思——天宝八年,哥舒翰率领军队在青海湖周边和吐蕃军队发生了战争。当时的唐军面临一个问题,就是冬天青海湖会结冰,所以吐蕃的骑兵经常通过穿越青海湖的方式去偷袭唐军的粮道。这个时候,哥舒翰想了一个办法,他在青海湖中间的湖心岛上面建了一个城堡。这个城堡建成之后,吐蕃军队不敢进入青海。而且还有一段跟龙相关的记载特别有意思,是说他这个城堡建成之时,青海湖中出现了一条白龙,所以城堡在史书中被命名为应龙城。
这些零碎的记载分散在整个文明历史中,记载从来没有断过。我还查了近代资料,包括营口坠龙事件,这个是通过当时伪满洲国的一家报纸发出来的,那个报纸的影印本我也找过来看过,研究过原文。
澎湃新闻:我们通常认为科幻是science fiction,需要根据科学设定,与人类现有的科学知识不冲突的前提下,虚构可能发生的事件。现在大家喜欢的作品越来越多的是science fantasy。你们怎么安排自己小说当中的科学部分?
分形橙子:现在西方科幻界有融合的趋势,出现了“推想小说”这个新词,不再完全区分科幻和奇幻。坚持科学创作的代表作家如阿瑟·克拉克、凡尔纳,比较注重科学性。但凡尔纳的小说也不都偏向科学,比如《地心游记》中幻想成分很大。
对我个人来说,我不会设定于某一种风格,不会说必须写以科学为重或以幻想为重的作品,而是根据点子和故事进行平衡,一个好故事一定要落在人的情感共鸣点上。
海漄:从以前的作品看,橙子在科学性上比我更硬核。我很多作品一开始发表时就有读者评价说奇幻色彩太浓。
我也不会有意限定科幻和奇幻的比例,只是根据情节发展需要来写。我觉得最重要的是,科幻小说并不等于科普,它可以传递科学知识,但里面的科学知识不一定都对。很多时候为了浪漫想象和故事发展,我们对科学的处理并不完全对应现实。
比如刘慈欣老师是很硬核的科幻作家,《流浪地球》也是硬核作品,但其核心设定——用离子加速器推动地球,从科学工程角度讲并不合理。如果真遇到太阳危机,毫无疑问我们最合理的选择应该是乘飞船逃走,而且推进器也不可能推动地球。但从科幻的浪漫色彩讲,推动地球体现了中国人独有的乡土情结,哪怕背井离乡也希望把眷恋的东西带在身上,通过科幻角度进行放大,就是带着整个地球一起流浪。
一些作品之所以被称作科幻小说,跟作者的出发点也大有关系——是否对科学有兴趣和热爱。只要有这两点,写下来的东西自然而然可以让读者感受到对科学的热忱,能够引导一些读者对科学产生兴趣,而不是直接从中背一条公式或者是获取一个知识点。
澎湃新闻:除了承担一部分科普的功能之外,好的科幻小说在立意上还是要表达对一些大命题的看法。西方现在的科幻或者幻想小说会去写移民、气候变化等话题。具体到《龙之变》,你们想表达的是什么主题?
海漄:科幻小说提供给我们的一个重要价值是惊奇感和奇观——通过现有科学知识进行推演,可以创造出完全不一样的世界。这是人类想象力中最宝贵的部分。
以往科幻创作中有很多经典设定,比如《2001太空漫游》的黑石碑、《三体》的黑暗森林法则等。在《龙之变》中,我们把龙如何生存、如何与人类互动、如何改变历史的设定塑造成了一个系统、一个整体。我希望塑造一个属于东方文化的科幻形象和奇观,用科幻角度解释文化中的现象。
龙是特别好的题材,因为龙既不完全虚构——根据闻一多的图腾说,其元素都来自现实;又不完全现实——在文化发展中被赋予了很多象征意义,是民族图腾,也是皇权象征。龙在我们文化中有特殊魅力,有亦真亦幻的色彩。通过科幻角度书写,可以留下与西方经典科幻形象完全不同的东西。
很多读者包括评论家会认为,为什么现在科幻小说带给人们的震撼越来越少,好像科幻小说没有以前好看?我觉得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科幻小说中很多题材已经被写完了,比如机器人、人工智能被无数作家反复写过。如果能找到未被写过、又足够震撼的形象和切入点,对每个科幻作家来说都是梦寐以求的。我觉得东方龙就是这样一个可以书写的点,可以传递东方文化对宇宙、文明存在意义、人与自然互动的哲学思考。
科幻小说是舶来品,很长时间内我们的科幻审美都由西方主导。我们希望通过这样的尝试,把东方科幻、我们的审美和哲学观融入,对科幻审美做新的升华。
分形橙子:海漄后面说的一点我特别认同,就是“科幻”本身是西方的舶来品。大部分中国科幻作者在刚开始写科幻的时候,还处于一个模仿的阶段。
近些年来,很多中国的科幻作者也在思考一件事情:我们的文化也是非常博大精深的,包括我们的哲学思想,等等,我们能不能从这方面去书写真正的、不是披着东方文化外皮的科幻,而是真正有东方文化核心的科幻。这是我们创作《龙之变》的初衷。这个小说除了重新定义和书写龙,也融入了一些自然的、天人合一的思想。
澎湃新闻:从你们的阅读和写作经验出发,你们是怎么看待所谓东方科幻和西方科幻的区别?近年来中国科幻文学逐渐走出国门。你们觉得这些作品能够吸引国外读者的主要因素是什么?
海漄:我觉得目前来说没有明显的分界。因为在文化传播,包括我们经典作品的传播中,其实一直存在一个悖论:不同国家、民族之间的文化是有差异的,所以很多时候我们觉得很好的作品,未必能够得到西方世界的认可。这既有作品本身的因素,也有文化壁垒的因素在,我觉得这是一个复杂的事实。但为什么科幻小说能够在世界范围内得到大家的喜爱呢?我觉得很重要的一点就是它的底层逻辑是通的,它基于科学展开幻想。科学是没有国界的,不分民族,不分文化,基于理性的想象。我觉得这算是在不同文明和文化之间取得了一个最大公约数。
东方科幻这个概念也是近些年来才被我们逐渐提及。很长一段时间内,我们所读的科幻小说其实都是从西方引进的,我记得我们刚开始写科幻的时候有一个很流行的说法,就是很多中国作者写科幻小说会有一股翻译腔,其实就是因为当时我们深受翻译作品的影响。最近几年,我们慢慢地开始做出一些改变。
西方科幻盛行了这么多年之后,目前也在慢慢地老化。科幻小说其实也受到了影响。所以我们实际上是希望把我们的一些文化精神注入到科幻小说里来。
从底层逻辑上来说,我们对于科学的向往是什么样的?对于生存,对于文明的延续是怎么理解的?其实这些是可以互通的。我相信这也是未来中国科幻可以走出国门、得到更多读者认可的必由之路。
另一方面,我觉得我们不需要刻意地为了迎合国外读者而做一些改变,或者去迎合他们的一些标准。其实我们看过一些作品,比如《花木兰》和漫威的《尚气与十环传奇》,它没有得到国内观众的认可,原因是什么?原因是里面的东方元素只是作为一个猎奇元素出现的。这种东方元素加上西方逻辑,是很别扭的。
我觉得很多时候我们其实需要自己的一套逻辑。通过我们自己的一套逻辑,才能够展示出本身所有的魅力。文化交流和传播是一件任重道远的事情,我们不必心急,慢慢地去做一些踏实的工作,写好每一篇小说,这种局面慢慢会改变,也会得到更多的认可。
分形橙子:我觉得海漄说得很对。和其他类型文学相比,科幻文学会通过想象去探讨一些更终极的问题,而且它描述的对象往往是人类文明本身,科幻本身就有一种超国界的属性。
我以前在非洲待过许多年,也跟非洲的科幻作家聊过,他们也有自己的叙事逻辑,非洲本地的科幻作家也喜欢去书写本土背景的科幻小说,但内核最终还是要落到一些超国界的东西上。所以说,没有必要去刻意迎合某种强势文化、做一些可以不做的改变。
人类文明实际上有很多种文化,每一种文化,它的融合、碰撞反而会激发出更多的想象、更多看待人类文明的视角。我们在创作科幻的时候也努力不让自己落入局限——没必要说我一定要写一个中式科幻、我的中式科幻要跟别的科幻都不一样。
我相信很多科幻作家在创作科幻作品的时候,还是基于科幻的真正内核,就是对科学的思考,包括科学带来的人与科学、人与社会、人的未来的思考,科学衍生出的一些危机(比如环境、人工智能带来的可能的危险,比如人类文明如何应对宇宙灾变、世界末日)。我觉得这方面一定是相通的,只是不同背景的作家选择的背景和文化载体不一样,这没有什么高下之分。
澎湃新闻:那么东方科幻或者说中国科幻如何能够超越民族主义的叙事?
分形橙子:科幻文学经常会把人类文明作为一个主体去创作故事,它更注重的是人类文明。地球在宇宙中是非常非常渺小的,在无限的时空中也是非常非常渺小的。
有一张很著名的照片叫做“暗淡蓝点”(pale blue dot),就是“旅行者1号”返回时把镜头转过来,给太阳系的行星照了一张全家福。因为阳光的缘故,有几颗行星没有照进来,但运气比较好的是,地球照出来了。在那张照片里面,地球就是一个像素点。看到那张照片的时候,你会觉得在这个暗淡蓝点上,我们很多的争斗,很多的纷争,实际上是非常幼稚可笑的。

1990年2月14日,旅行者1号在距离地球60亿公里处拍摄的地球,名为《暗淡蓝点》,这是旅行者1号拍摄的著名地球照片之一,显示了地球悬浮在太阳系漆黑的背景中。来源:NASA/JPL
科幻有时候也是想去传达这么一个观点:人类文明是一个整体,不管内部如何分裂,如何争斗,实际上我们人类文明是非常脆弱的,我们都是生活在一颗在宇宙里漂浮的尘埃上的一层薄薄的有机物。科幻小说实际上是想表达这么一种终极体验,这样的话,自然就不会存在那种民族主义叙事的担忧。
海漄:我从来不觉得民族主义是一个贬义词,只是我觉得当民族主义变成一种叙事逻辑的时候,确实是有问题的,因为写作本身并不基于一种固定的叙事套路。
我们作为中国人,生长在中国和东方的文化中,自然具有东方文化的思维方式和行为逻辑,但我觉得不必刻意强调这些东西,正常地表达出来就好了,而不应该把它当作一个固定的套路或者卖点,去寻求什么奖项;也没必要为了一些好处而有意地表现它。
澎湃新闻:两位即将参加上海书展,你们希望上海的读者从你们这个新的小说当中能够得到什么?
海漄:去年我第一次来上海书展,非常喜欢整个上海书展的氛围——读者都非常热情,书展规模也非常大,是作者和读者零距离互动的平台,我觉得这种感觉特别好。
说实话,对于我们现在这个高度碎片化的时代而言,通过读书来获取信息,很多时候并不是那么快速,但是我觉得相比碎片化、娱乐化的信息获取,读书会带来一些不一样的体验,所以我是非常珍惜上海书展的这个氛围。当时跟出版社商议了以后就决定把我们的新书放在上海书展来发布,我也跟橙子极力推荐说一定要去一趟上海书展,去感受一下这个氛围。
我觉得能够来书展的每一位读者都是我们志同道合的朋友,作者和读者其实是一种非常平等的关系,我从来不指望通过我的作品去指导或者去教会读者什么东西,这本书能够给读者带来最简单的阅读快乐,我就很满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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